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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欢同性,抑郁艾滋,催债威胁,这些都不是17岁少年走向绝路的原因

 

/苑苏文

 

在人间的第17121天,李维觉得自己活够了。

 

2017327日,内蒙古A市乌云遮月,南风西渐,草原擦绿。夜晚,窗外温度依旧零下,李维吞下了一瓶安眠药,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等待。尚在发育期的他,有一张稚气的鹅蛋脸,和一副麻杆身材:高一米七,重90斤。

 

他宣称,自杀和前男友有关,这是第二次。第一次是农历新年前夕,他的联系方式被B市男友拉黑,换了十几个号码打电话,对方把A市来电全部挂掉。那次吞安眠药后,李维在医院躺了三天。

 

这次,他用企鹅FM录了10分钟的遗言,他用哭腔说,自己是一个喜欢男生的男生,从小被亲生母亲送往孤儿院,没有温暖,后来在陌陌遇见了比他大10岁的男友,赶赴西部省份的B市相聚,找到了“从没有过的感觉”,但好景不长,他这个“小三”被男友妻子发现,赶回A市。

 

故事到这里,还只是失恋,但紧接着,李维有些失控。这名未成年少年重回A市后,为了祭奠失去的温暖,他称“作践自己”,在软件上“约”了很多人,染了病。

 

说到“病”这个字时,少年放低声音,发音短促,仿佛内心仍不愿相信。这个病很著名,全名叫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(AIDS),由HIV病毒通过除了汗唾液之外的血液、精液、前列腺液等体液传播。

 

由于性交过程更易出现破损,男同性恋者更易成为HIV感染群体。官方数据显示,2015年中国男同人群艾滋病感染率平均达8%。更值得注意的是低龄化趋势,近5年来,中国大中学生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年增35%,其中男同性恋占82%。

 

在遗言音频里,李维说,查出HIV后,身体已经开始出现异常,自认抗争已经到了极限。他把一切归咎于男友的抛弃,“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,我就不会作践自己,也就不会得病。”

 

2239分,李维把音频微信发给“浪漫妈妈”,其实他从未和这位“妈妈”在微信上聊天,但他与亲母和养母都断了联系,于是他选择向这位“妈妈”告别。

 

浪漫妈妈是一名生活在河北的中年女子,多年前,在接受了自己儿子同性恋的身份之后,她向同志社群公布自己联系方式,把每天的业余时间都献给陷入迷茫的同性恋者,陪伴、开导他们。

 

听到李维的那句“我已喝了安眠药”,浪漫妈妈懵了,她立刻发信息劝止,但没有回音。她发了微博和微信朋友圈寻找李维的联系方式,同时,她发动许多爱心人士拨打了A市的报警电话,一夜无眠。

 

警察找到了李维,送他去洗胃。凌晨5点,李维回了微信,向浪漫妈妈道歉,并说,他去当地的精神卫生中心——A市第六医院做检测,测出了抑郁症。

 

“我心里明白你们的意思,但我就是走不出阴影。”“我知道艾滋病和抑郁症可以和正常人一样,但我说服不了自己。”他回复。

 

抢救李维的信息接力中,他的遗言音频,微信回复截图流传甚广。社交软件约会、失恋、艾滋、抑郁,这些标签串在一起,勾勒出许多同性恋者的坠落轨迹。

 

虽然李维声称抛弃他的前男友要为他的死负责,但有围观者并不认同,因为这种坠落路线与他自己的选择离不开关系,毕竟他在别人婚姻中充当了“小三”,毕竟所谓“作践”的另一层含义就是过度频繁进行高危性行为。

 

但人们不知道的是,即使没有这些“命运的礼物”,李维的成长经历也充满困苦:从小丧父,被亲生母亲送人,长于农村,后与养父母决裂,十几岁起踏入社会,独自生活。

 

当命运触底,四面楚歌,自杀的念头除了代表自我意识,还包含面临外部遭遇时的应激。自杀风波半个月后,在A市的满天沙尘下,我见到了李维。先吃了一顿火锅烤肉,再是散步和秉烛夜谈,我试图一层层剥开他的心。

 

——预备,死——

 

李维用词语柔化死亡。他称自杀叫“离开这个地方”,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段有关鲸鱼搁浅的悲伤文字,他给最后的音频取标题“深爱是一场谋杀”——被爱杀死,多么浪漫。

 

“我就感觉……死很轻松。”说话间,李维把一只河虾的身子连壳咬掉。火锅开始冒烟,快烧干的汤底裹挟着肉丸、河虾、扇贝和藕片,“咯吱咯吱”互相撞击。李维吃得很少,他的右太阳穴鼓出一个包,大概占一角硬币的面积,他十分瘦,从上臂直接能捏到骨头。

 

在隔壁桌,一位30岁左右的女士正在喂23岁的小女儿。李维声音不大,吐字时常黏在一起,但偶有敏感的关键词飘出去,仍引来猎奇的目光。

 

这天是415日,高原冻土复松,沙尘暴席卷而来,打在当地人粗粝的脸上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强悍勇猛,在易冲动的少年期,或许很容易走上绝路。

 

在李维的记忆中,身边人早夭并不少见。“我们村里,比我大一点的,很多人都死了。”这里面有他的三个朋友:一个男孩被黄河淹死,另一个男孩走在路上掉下窨井摔死,最近死的是一个学美容的女孩,她在几个月前被车撞死,年仅20岁。

 

死了,自然什么都没了,这是李维的唯心死亡观。他已有将近一年不和家里人联系,他从不考虑家人,也不打算安排什么身后事。

 

但最后一点时光还是要舒适点,也算是为结束做准备。2017年一月,根据身份证上提前了10个月的生日,李维满了18岁,推销信用卡的朋友找上门来,为了冲业绩,这位朋友省略了复杂的审核程序,没有稳定工作的李维只提供了身份证号,就在一周后拿到了两张额度分别为3000元的信用卡。

 

“我当时就想,都要离开了,要信用也没用了。”不再工作的李维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刷信用卡,甚至,他还用分期付款的方式,又在两家金融服务公司贷款买了东西,这其中可以确定的是一台价值6000元的手机,这台手机被李维送给了以前的同学,但拿到手机后,这位同学就失去了联系。

 

从未旅行过的少年还用这些钱去看了世界。2017农历春节后,李维坐飞机去了北京和上海,他用社交软件提前联系好这两个城市的“同志”,去了解大城市的同性恋圈子,却失望而归。

 

北京之行让他尤为受伤。在网上聊了很久的朋友,一个20多岁,月薪5000元左右的小白领与他见面,两人相约全聚德烤鸭,餐费吃掉900元。“特别贵还不好吃。”李维的语气充满了怨念:“要结账的时候,他有点不积极,我觉得他不会让我付账,因为毕竟他是在北京工作的人嘛,而且比我大,但是我得客气一下,我就说我来付款吧,没想到他就同意了,我只好刷了信用卡。”

 

大城市里也没有更好的爱人,李维去了北京的几个酒吧,发现与他搭讪的男人都是想睡他,比聊天软件里的露骨。他想找一个像前男友那样,无限包容他,为他安排一切,为他考虑的人,但这些地方,统统没有。

 

钱很快花完,但命运如常,春天来了,李维知道时机到了。此时,他的健康也陷入了绝境,由于没有接受疾控中心提供的免费药物治疗,检测出HIV几个月后,他的免疫力逐渐被摧毁,淋巴开始出现肿块;他的经济状况也陷入泥潭——信用卡逾期两个月,银行电话每隔十分钟就会打来,更吓人的是民间借贷,远在深圳的两家借款公司给他发短信:再不还钱就暴力催收。

 

重重压力推着李维逼近悬崖,尽管他坚称为情自杀。

 

撩开袖子,十个烟疤整齐排成两列,手心翻转朝上,手腕处,刀痕密集交错。他说,这些伤疤和HIV都是失恋的产物。“分手之后,我每天啥也不干就躺着,然后买一箱酒喝酒,喝完酒了看见镜子之类的有玻璃的东西,我就打烂往胳膊上划。别人看到可能觉得看这个人傻的。”停顿了一下,李维补充:“然后他(前男友)也不知道。”

 

失恋是去年秋天的事,李维说,曾经他对软件上的邀约有严格的挑选,“只约好看的”,但分手后他放弃了原则,“每天都去酒店,只是为了报复,没什么快感。”

 

使用安全套已经是必备常识,因此,一个没有戴套的人令李维印象深刻,那是个醉鬼,难以沟通,约会时,李维出了血,约会后,此人社交软件上”失踪“。

 

2016年刚入冬,李维就反复感冒,输液也无法治愈,再后来,他走进了疾控中心。

 

——地下恋情——

 

李维16岁时,谈了一场7个月的地下恋情。失恋后,他觉得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。

 

20163月某天的早晨10点,李维说他还未睡醒,手机响起,是陌陌上有人给他发了消息,这是他和前男友的第一次联系,为了相见,他坐火车去往B市,一夜过后,对方拿出500元钱,李维拒收,但被邀请留了下来。

 

那是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县城,25岁的前男友给李维缴纳每月500元房租,把这个“弟弟”介绍给朋友的理发店,李维抱怨缺钱时,时而赠予几百元的电子红包。

 

李维说,对方就像家人一样给他依靠,这是从小失去父母,在领养家庭长大的他从未有过的感受。

 

不过在法律和世俗意义上,这个男人都不会成为李维的家人,因为他早已与一个同龄的女人结成家庭,还有了2岁的女儿。但李维并不在乎,“很普遍,我们那里的gay最后也都结婚了。”他轻描淡写地说,15岁时他第一次与男人发生关系,对方是隔壁理发店帅气的经理,天亮后,对方以结婚了为由拒绝了李维“谈恋爱”的请求,此后,他用软件约出来的各色大叔几乎全部已婚。

 

B市的时光,被李维定义为一次难得的不为了肉体的“谈恋爱”,至今他仍相信这就是真爱。“我当时就感觉这个人可以让我依靠一辈子。”

 

甚至他还“胡思乱想”,当他被男友家人发现,男友会离婚,从此与他这个真爱生活在一起。

 

为争夺注意,李维时常发动“战争”,但多是雷声大雨点小。当他摔坏了第三台手机,自己也感觉到了不好意思,就没收下男友送的第四台,而为了阻止男友回家,他打烂车子的后视镜和导航,把车钥匙拔下来扔进下水道——尽管最后又用钩子勾了上来。

 

男友的小家庭也终于出现了裂隙,习惯性晚归引起了妻子的警觉。“我们俩一起吃饭的时候,他老婆就不停地打电话,他一直不接,后来接了一下说了几句,他老婆就直接挂了,再之后他也会挂他老婆电话,或者直接关机。”令李维印象深刻的是,有一天晚上,男友被“夺命连环call”叫回家,没一会又回来了。“他说他打了他老婆,打了几巴掌。”

 

矛盾的火苗最终没能在家庭内部掐灭。男友的QQ密码被破解,妻子顺藤摸瓜找到了李维,这是一名85后中学教师,尽管很可能已经逐句看完两人露骨的聊天内容,但看起来似乎仍并不懂李维和丈夫的关系。李维回忆,女人加了他微信,试探性地问他们有没有身体上的接触,并温柔地告诫:“你要是缺钱可以跟我说,不要打扰他。”

 

事情被抖落给了男友全部亲戚,现实的展开与李维的想象截然相反,他男友没怎么挣扎就决定分手了。

 

20161017日,吃过早饭,前男友开车送李维去火车站。半路加油时,一首歌飘进了车窗,那是一个醇厚的女声,娓娓地唱道:“好可惜终于失去你,对不起我已经尽力,说到底是真有感情不骗你,敢与全世界为敌……”。

 

李维坐在副驾驶位置,看到男友慢慢趴在了方向盘上,肩膀微微颤抖,流泪无声地流了出来。

 

猝不及防的分别在最后一刻释放出了全部悲伤。李维一边哭,一边把火车票退掉,打车折返。前男友在县城里开了个装修建材门市,李维远远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敞开的大门里,但最终没敢靠近。

 

晚上对方打来电话,他谎称已经回到了A市,但实际上他正位于县城里的一家酒店。“我就给自己留机会。”他说,幻想又来了,“我等着他再打电话,和我说‘你回来吧,我跟她离婚,咱们两个在一块’。”

 

“但是就再也没机会了。”少年话语停顿了一下,愣愣地说道。

 

通过他支离破碎的描述,我勾勒出了这位前男友的轮廓:身高180cm,单眼皮,打小生活在这个西北小县城,走在路上总能碰到熟人,和同为当地人的妻子相亲认识,闪婚次年生下了女儿。

 

李维说,这个男人做事“爷们”、信守承诺。“每次我摔烂了手机,我说我不想换屏要买个新的,他就立刻开车带我去买,再或者我说今晚你别回去了,只要他说行,家里打再多电话都绝不回去。”

 

但这种宽厚的态度背面,或许是一个建立在脆弱基础上的、充满压力的家庭。

 

“他们从结婚那天就吵架。”李维说。前男友时常向他抱怨,婚姻只是“按部就班”的产物。结婚当天,按照习俗,女方向男方要求十三万现金彩礼,但男方家只交出了足额的存折,并再三解释是为了给小两口多赚些利息,但亲家并不谅解,反而当街大骂。

 

“那天迎亲的路上,新娘子穿着礼服就在车里和他吵。”李维说,前男友反复向他吐槽,“他气得把方向盘都打坏了,但是没办法,最后只好回去把钱取出来,给人家摆在那儿。”

 

这映射出大多生而特殊之人从不打算取胜的抗争。比如生为男人,很大几率还是家中独子,那么结婚生子的伦理纲常便难以改变,甚至因为胳膊拧不过大腿而从小压抑性取向,即使在最私密、安全的情况下,都无法自我认同。

 

“我经常跟他开玩笑,说你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,他说我喜欢女的,但我更爱男的。”李维说这句话时,好像在重复一个搞笑段子。

 

“其实我也理解他。少年话锋突转,“那至少这是他的家,他在家里待着,就不用像我每天颠沛流离的,家给他安全感,我给不了的,对不对?”

 

——出走的养子——

 

如今,李维已经有点难以分清,自己对前男友无法割舍的,到底是爱,还是安全感。回忆起曾经的美好时光,他最怀念的是安排妥当的衣食住行,以及家人般的关爱。“像平时感冒了,他就把我抱到车里面,带我去打针,喂我吃药。”

 

他后来发现,前男友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有安全感的环境中,在那个小县城里,父母长辈、妻女朋友,都是他安全感的来源,尽管代价是放弃特殊的取向,李维换位思考了一下,觉得挺值的。

 

十几岁被称为青春期,是童年到成年的过度期,这时大多数人内心脆弱,稍稍“风吹草动”就凌乱不堪,需要家庭或专业介入机构提供有“安全感”的避风塘,以免少年做出悲剧的选择。根据世卫组织发布的数据,2015年,全球超过120万青少年死亡案例中,自杀是是排名第三的原因。

 

李维长在城市边缘的农村,老家距离他租住的小房子只有一小时公交车程,但他告诉我,他“不可能”再回去生活,那里住的是养父母,不是他的亲人。1999,李维刚出生,生父就死于摩托车事故,生母为了生计,将他送到孤儿院寄养,“想了就把我接回家,工作了又送过去。”

 

李维4岁那年,只生养了一名女儿的养父母托人找到他的生母,支付了3万元补偿金后抱养了他。

 

十四岁,李维初二辍学。但辍学的原因他几次回答都不统一,最初他说是因为向养父母坦白了性向,从而被认为不能传宗接代而被抛弃,但更多次,他用加重的语气描述家庭里的战争。

 

“他们每天跟我吵架。我养父喜欢喝酒,喝了酒就打养母和我,他们两个人每天都吵架,吵完总把原因归到我身上,说‘要不是因为你,我们用种地?我们每天起早贪黑,就为了供你读书’。”

 

李维说,养父母对钱十分在意。“他们总觉得我太能花钱了,他们说我每年上学都要花他们一万块钱。我就感觉我一年花上一万块钱也不算多。”

 

他历数上学时的开销:因为还不会抽烟,所以没有烟钱,食堂的饭不好吃,所以每天在外面吃饭,一顿多花10块钱,学校要订书,一次至少一两百,虽然住校,但是每天都花几块钱坐车回家。“我那会儿根本不穿啥名牌,我就去批发的地方买衣服穿,他们有时候给我钱买衣服,给上两三百,我就去买两件。”

 

据李维形容,花钱问题是养父母与他吵架的主要原因。打工两年之后,李维每月的收入从几百上涨至2000左右,他也从未放松生活品味,与我见面时,他脚穿一双上千元的某名牌板鞋,衣服也是商场款,他说,他的苹果六手机刚被偷,如今正勉为其难用淘汰下来的苹果四。

 

李维回忆,在学校里,他的英语和语文学得可以,但数学不好,总成绩中等。辍学是他与家里赌气决定的,不去上学那天,班主任开车找到到他农村的家里去做工作。“班主任说‘不行,你必须得上’,但是我还是坚决不上了,我就不去学校,老师也没办法。”

 

通过李维的叙述,我得知,他的养父母以种地为生,李维的姐姐已经年届30,在一家美容院工作,每月都会往家里寄工资。而养父母的“只在乎钱”,恐怕是因为经济压力,李维回忆,在养父母批评他花钱多最厉害的时候,家里刚在城乡结合部的新小区贷款买了一套108平米的房子,总房价30余万。

 

我没能得知李维的父母每年收入。但如果只是农村家庭,攒出这样一笔钱恐怕是不小的负担。

 

但李维的不体谅好像也情有可原,或许是他过于敏感,也或许确有其事,李维不止一次告诉我,养父母和姐姐才是一家人,始终把他排除在外。“平时邻居说,‘这是给儿子买的楼房啊’,他们就直接说这不是给我买的,他们以后养老自己住,但是每次吵架,他们都把买楼房的钱算在我头上。”

 

李维说,给他造成最大打击,并让他决定脱离家庭的原因,是自己被养父母要求偿还一百万。“他们又说,这房子是给我娶媳妇准备的,我将来要把房费和这些年的花销加起来还他们一百万,他们就我户口迁出来,把楼房给我,和我没关系了。”

 

这些话李维记得清楚,每次重复起来内容几乎没有差别。但我还是认为,养父母的说辞里可能有气话的成分,因为在李维辍学后,这对农民夫妇仍然给他安排了出路,让他去亲戚的美发店当学徒。这个选择有成功经验在先,十几年前,他们的亲生女儿去美容院当学徒,如今已经独当一面,收入颇丰。

 

在理发店的学徒期,李维工资300元,后来他学会了烫发,跳槽到了朋友的美发店,工资涨到一千多。

 

2015年,李维周岁15,他从QQ空间流传的一些文章里知道了同志群体,此前早有模糊“感觉”的他踏入圈子,在手机上下载了数个通讯软件,开始与男性约会,他还在同志社群直播间很受欢迎,他还给自己身上纹了个欧洲古装女子头像,他说是“戏子”。

 

15岁那年,李维交了第一个男朋友。是个18岁的省城“富二代”,不上学,经常到A市坐火车,他坦白这段恋情打动他的就是钱。一个月后,李维花了对方两万元,对方以“再多钱也不够你花”为由提出分手。其实都是我们共同花的,他每次来,给我打钱,我也会买衣服买东西给他。”他辩解。

 

李维说,最初他在软件上约人,是真的想找长期的男朋友,但是经历了几次后发现,“就是已经入圈子很多年很多年的。

  

——谁的责任?——

 

复盘李维到目前为止的人生,似乎的确有点得不偿失。16岁,他找到了B市的前男友。17岁前夕,他被前男友的妻子赶回原点。刚过17岁,他认识了新朋友“HIV”。

 

刚检测出来时,李维的幻想又来了。“那会儿我觉得。我要是告诉他了,他可能会可怜我,然后会把我又带回去,继续跟我在一块。”现实再次截然相反,当李维告诉前男友得病的消息后,对方“吓得够呛”,反复问他会不会之前就已染病,李维再三保证“以前肯定没有”,但前男友仍陷入恐慌中。

 

这个向李维数次保证“过一段时间接你回去”的男人,突然被嘴里长的几颗溃疡浇灭了所有热情。县城的疾控中心有熟人,他不敢去检测,只好网购了测试试纸,第一次测试结果阴性,他不信,10天后,溃疡好转,再次测试阴性,他才慢慢缓了过来。

 

他跟我说话那种语气也越来越不好,没说两句就说就说在忙了,有事以后再说吧,慢慢就不联系了。”李维说。

  

男同群体易感染HIV和使用安全套的知识,是通过网上在线社群普及开的,但也有人认为,男同感染率上升,同样归咎于社交软件便捷沟通造成的性乱。但最后支持社交软件者占多数,毕竟与过去的黑澡堂和地下卖淫组织相比,互联网提供了另一种更光明的约会形式。“发生了杀人事件,要给菜刀判刑吗?”一位圈内人反问我。

 

我随机问了几个“同志”,他们普遍认为,造成男同感染量增加的原因有二:一是随着信息发达,定期检测人数增加,二是的确存在有一些恶意传染行为,但这恰恰是同志社群“照射进的阳光还不够”造成的。

 

得知了李维的遭遇,青岛大学教授张北川推断,他可能遭遇了故意传播。“这么小的孩子,没有判断能力,往往是被故意传播的。”他还向我介绍了一个尚未正式发表的研究,里面有一些数据表明,相当一部分被调查的MSM(男男性行为者)在性交时,遇到过安全套破裂、滑脱和对方故意悄悄中途取下套的情况。

 

“阳性者最初知道自己感染时,普遍并不知道是谁传播给自己的,有可能产生把病毒传播给他人的想法。如果得到积极的关爱和干预,就很可能会打消那种想法。但得到及时干预的情况并不普遍。”他说。

 

李维不再去想被谁传染的事情了,他一直跟着感觉走,还有点迷信,他不止一次向我提起,14岁那年刚辍学时,村子里一个算命的人说,他以后会得久治不愈的病,结不了婚,攒不下钱。“我当时还说他骗我,现在都成真的了。”

 

查出HIV之后,李维短时间没有停止约人。他疑似被一个醉鬼传染HIV,被感染后,他说他似乎又把疾病传播给了另一个醉鬼。那次,他依然出血,对方依然不管不顾地没使用防护措施。“我当时可能脑子不清楚,也说不过他,后来我一直想联系他,但是没找到,他可能感染了。”

 

5月,借贷公司把电话打到了李维养父母那里,据邻居转述,接到电话后,养父母暴跳如雷,“他们说我在外面收钱做‘那种事’,还到处说我得了病马上就死了。” 李维有些激动。

 

我赶紧安慰:“你养父母或许只是为了不还钱,所以故意夸大了吧?”

 

“可是他们也不能这么说啊。”少年哽咽了起来。不论是出于真心还是愤怒的夸大,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说的一些话,都像刀一样刺中了他。

 

(李维为化名,文中部分细节难以核实,以当事人口述为主)

 

附图是李维发给我的英语作文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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苑苏文

苑苏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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